西风与灯塔 【凌赵】

第二十八章

急诊科打来电话的时候赵启平和姚泽正在对着一盘酸菜鱼大吃特吃,办公桌上的老旧的诺基亚手机突然开始大声播放音乐同时剧烈震动,姚泽迅速的抓起来按下按键放在耳边,“喂,这里是口腔科病房,嗯……好,知道了。”挂断电话后又吞了一片鱼片,“别吃了,走,跟我去急诊。”

赵启平接过递过来的一张抽纸,胡乱擦了擦嘴角,白大褂是一直穿着的正好省了换衣服的时间,跟着姚泽走到电梯间,依然是人山人海,电梯卡在15层不动,姚泽冲一个方向比划了下,“老师带你去坐医务人员专用梯。”

所谓医务人员专用梯,其实就是藏在狭小通道的一个小破电梯,因为隐蔽所以病人很少能找到,再加上上面贴的大大的六个字“手术专用电梯”稍微有点素质的病人都不会去挤着用。电梯门打开时里面满满当当的四五个医生,姚泽仅仅挑了挑眉就把自己硬塞进去,赵启平也跟着一起,找了个角落把自己靠墙杵着。

一路艰辛的下到一楼,医生们哗的涌出去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姚泽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口罩,一个递给赵启平,一个自己戴好。轻车熟路地走到急诊室。

一进到里面就闻到一股隐隐的恶臭,门口的急诊护士在得知他们是口腔科以后就跟见到救星似得急急忙忙的指清方向,却没给他们带路。走到隔间的时候赵启平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护士会是这种反应。进门时的恶臭就是来自眼前的隔间,味道之浓重口罩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赵启平一阵阵的反胃,刚刚吃下去的酸菜鱼都要吐出来。姚泽看出他的不自在,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无菌纱布,拆开递过去三张,“垫到口罩里面会好受点。”

赵启平接过去后退了两步赶紧把纱布塞进去,进入鼻腔的恶臭终于淡了些许,但那种反胃感依然缭绕不去,连隔间都不想进去了。

姚泽看了看他有些迟疑,“不想进你就回去吧。”

对方摇了摇头,“没事。”

姚医生不再顾虑单手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赵启平紧跟其后。

所谓理论和实践的差别,任何人都可以就这个话题写出至少五百字的论述,赵启平上了三年的大学,看过很多恶心血腥的恐怖片,心理年龄早就不是遇事尖叫的小姑娘,但是眼下的场景还是给了他当头一棒,脚下不自觉地就停了下来。

病床上的老太太看不出是真实年龄,头发花白,身材瘦弱,长年的劳累和压力折磨出来的结果。但是最让人心惊的,是她脖子上气球大小的肿块,表面凹凸不平,最中间破了一个大洞,黄绿色散发着恶臭的脓液不停地往下流,老太太却浑然不觉似的,安静的坐在床上。旁边远远地并排站着三女一男,从面容上很容易看出来跟老太太有血缘关系。

赵启平的目光不知道放在哪,感觉放哪都不合适,他视线移向现场唯一熟悉的姚泽,第一次没在对方脸上看到那面具似的笑意。

姚泽的声音透过层层纱布和口罩传出来,“哪位是病人家属?”

那个站在角落貌似憨厚老实的中年男人站了出来,“俺是。”

“你去办下住院手续吧。”

中年人一动不动,“大夫,这是啥病啊?”

“肿瘤加感染,先去办住院吧。”

依旧没人有任何动作,赵启平不禁把目光移向中年人,看起来有点懦弱的老实人,身上却藏有一丝极难察觉的狡狯,“大夫,你不说是啥病,俺怎么住院啊?”

姚泽皱了下眉头,“你跟我出来一下。”

赵启平犹豫了下,跟在后面一起走了出去。

三个人出来后,姚泽又向前走了几步,和隔间拉开了一定距离,这才放缓语气开口,“你是病人什么人?”

“那是俺娘。”

“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很可能是癌症,抓紧时间住院开刀吧。”

赵启平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第一反应看向中年人,没有预想中的不安和忧心,对方反而在脸上透出格外明显的犹豫,“癌症啊……那俺们不治了。”

姚泽明显也有些意外,脸色很快沉了下来,“那可是你母亲。”

“俺知道啊,可是俺穷啊,癌症不是治不好又砸钱么。”

赵启平再也压抑不住内心气泡一般冒出来的愤慨,反驳的话几乎就要像上膛的子弹一样喷着火冒出来。却被身旁的姚泽抢先一步,“不行!你说不治就不治,你里面还有三个姐妹吧,你说了不算。”

中年人脸上露出一抹不屑,“俺是儿子,女人是嫁出去的,说话不算。”

姚泽依然很坚定,“你把另外三个家人一起喊出来。你一个人说了不算。”

对面的人几乎要蹦起来,嗓门也随之升高,“你这医生就是想骗钱!!!俺娘不住院非让俺们住!!!”

一时间急诊室几乎所有的目光纷至沓来,怀疑的、看热闹的、事不关己的……赵启平只觉得如芒在背,放弃的念头一点点发芽,甚至想躲开这些明显带着难堪的视线,周围穿着白大褂的同行少有走上前的,赵启平可以理解,因为就连自己都有退却的念头。

“不行!你怎么知道你母亲不想治?你怎么断定治不好?”

赵启平第一反应是这坚持几乎是毫无立场,中庸的思想遍布整块大陆,没立场何必拧着劲强求,旁观者伸出的援手从来没法抓住远去的人。

“那是俺娘!!俺说治就治!不治就不治!你这医生就是想骗钱!!俺要去院长那告你!!”

“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赵启平转身看到一个有些熟悉的面孔。

对方看着姚泽,面无表情语气却明显没有责备的意思,“姚医生在看急诊么?”

姚泽语气放缓,“老总……里面是一个肿瘤感染病人,表皮都破溃了。”

赵启平立刻明白这是口腔科的住院总,管事的来了。连刚刚还在大吵大闹的中年人也意识到这一点,立刻开始告状,“领导!俺们不住院!癌症治不好!”

老总眉头不经意地皱了一下,“你没治过怎么就知道治不好?”

“谁说俺没治过!”中年人从屁股后面的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打开后拿出一打同样皱的不行的纸递过去,“你看这是俺们之前在凤凰医院住院的检查单。当时住院花了好多钱,然后把瘤子切了,刚出院两个星期就长起来了长得比原来还大,俺娘夜里疼的睡不着。”

“什么医院?”

“凤凰医院,俺在网上查的说治病可好了。”

赵启平和姚泽一起探过头去看老总手里捏着的那几页皱巴巴的纸,一行行扫下来三个人表情几乎是瞬间流露出厌恶。

老总定了定神,“每个医院有每个医院的治疗方案,你在这个医院治疗的效果不好,不代表在我们这也一样。你还是试一试比较好。”

中年人继续摇头,“俺们不住院。”

外面的动静早已把里面的三个姊妹引出来,她们三个站在隔间附近,没人上前也没人开口。

赵启平心一点点下沉,姚泽从看到所谓凤凰医院的检查单后就一句话都没再说,沉默蔓延在这狭小的范围里。

“既然不住,那就算了。”老总开口一锤定音。

姚泽嘴唇开合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没人去询问那个独自待在隔间里的老太太,她被所有人遗忘然后敲下了最终的结局。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酸菜鱼锅还放在桌子上,因为时间太久,一层黄色的油脂凝结在表面,赵启平的心情就像这盘冷掉的菜,有点膈应有点辛酸。

姚泽沉默地坐在他对面,头微微低着刘海挡住了眼睛,“我比你高了三届。”
一开口却是风牛马不相及的话,赵启平有点疑惑的看着他。姚泽的视线落在右边的灯箱继续说道,“大学时候我成绩不怎么样,刚过及格线的那种,但是篮球打的不错,带着校队还参加过全国大学生比赛拿了奖。当时我觉得没事,一切都可以补救,后来到了实习的时候才发现懂得太少,再加上特别茫然不知道是应该考研还是找工作,我当时就很后悔,拼命的补,结果还是差了三分过研究生分数线,就开始考自己学校的附院。那是附院最近几年唯一一次招本科生,也挺走运,考上了。”

“当时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当一个好医生,不放弃任何一个病人。这两年我夜班没有一天晚上是睡着的,因为我怕,我总担心自己睡得那一会会错过哪个病人,睡下来以后病人会不会出事,其他人都觉得我小题大做,睡觉根本不耽误看急诊,但是我就是怕。他们是研究生、博士,也许他们见得多了,能应付。可是我没信心,不光是病人、同事,我自己每每想到我的学历我都没把握,从骨子里带出来的等级自卑。”

“学历上我比不过,那就从态度和技术上改,我几乎没跟病人吵过架,所有我手里的病人我都尽心尽力地去救治。你一定觉得我今天特别有病,别人不愿意何必去讨嫌。而且他的理由还信誓旦旦,因为穷。”

“但是启平你知道么,这根本不是穷的问题,而且他是真的穷么?他根本没想着治,”姚泽终于把目光从灯箱上收了回来,直直地盯着赵启平,“我见过很多病人,有花大价钱治小病的,拔个乳牙都死活要住院的,有些是真的穷,你想象不出来的那种贫穷,偏偏穷人得癌症的还多。但还是不会这样随意抛弃自己的亲人。你没文化,你被什么凤凰医院骗了,你没钱,这不是你给别人生命决定结局的理由。说到底不过就是不想付出罢,觉得累赘觉得是负担。”

赵启平心口堵的有点疼,却偏偏没法安慰自己也没法安慰他。

“其实我太矫情了,”姚泽语气有点自嘲,“在别人眼里可能觉得我特别装比,但我就是忍不了。”

“……不是的”赵启平一开口嗓子有点哑,清了清同时在脑海里审词度句,却悲哀地发现语言太贫瘠“你是个好医生。”

阴暗的种子太容易发芽,人心是上好的土壤。赵启平脑海里闪过老太太的脸,中年人的眼睛,老总手里的检查单……最终定格在姚泽紧握的拳头上。

“你是个好医生,这不是你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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