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只有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你才会确确实实的意识到,毕业了。
赵启平在试卷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恍然间才想起,这就是大学的结束。拍毕业照的时候没什么感觉,空荡荡的寝室也没多留恋,他和杨子宁一起到处吃东西的时候也不曾失落过,但这一刻,却真正的感到了伤春悲秋。
不是为了自己,是我还记得大一的树叶,大二的篮球场,然而五年就这样快速的略过了。
他坐在教学楼五楼,从窗口望出去是四点多的阳光,斜对面的楼房并排的阳台间或挂满衣服。熟悉的场景,不熟悉的时间。
the last goodbye.
赵启平转头看了眼教室,已经有几个交卷的人走了,他抿了抿嘴,站起来拿着试卷走过讲台。
在走廊里等人的时候,赵启平下意识地又走到了当初大一第一次见面时凌远站的位置,他在这停留过两次,这一次是最后的告别。赵启平觉得这个位置特别不好,他每次站在这都回想起初中高中没有晚自习的晚上,远离电视的卧室,门关着,书桌在窗台下,他就一个人坐在书桌前,看着六点的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对面的楼房一点点亮起灯,也许灯光里有电视热闹的播放、也许暖黄色看着格外温暖,但所有映在无边夜空的这些,更显得孤独。他从没像那个时候那样,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大三没法去送凌远的那个阴天,毕业时五点钟的夕阳……到了最后一次,连对这种孤独都带着留恋。
他低下头摁亮手机,打开朋友圈,是铺天盖地的更新。都是同一个内容的更新,突如其来的冲击到心脏。
杨子宁和赵启平坐在回宾馆的公交上,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低头看着手机屏幕。周围的人或者轻松自如,或者调笑。赵启平心里突然就被越来越深的悲哀淹没,他的屏幕上显眼的一行标题“今日下午,广东省人民医院口腔颌面外科刚退休的主任陈仲伟被人尾随回家,砍了30多刀,生命垂危。”
据说这个世界上每一秒都有人离开,年迈者安然离世、也有人英年早逝……杀人的人、被杀的人……新闻太多,几乎目不暇接。你没法指责那些漠视,因为你自己也没多关心。但是赵启平就是觉得悲哀,他微博的上一条是明星粉丝的欢呼,下一条是转发量少的可怜的抢救现场图,绿色的手术服挤在手术室门口,所有人的背影都透着悲壮。
人是物伤其类的动物,即便练的心如钢铁,也会被太过惨烈的现场感染。由人及己。
杨子宁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手机,赵启平看了他一眼,一句话都没说。
在死亡面前,或者说在已经造成的伤害面前,所有的解释、分析、抱怨、谩骂都格外苍白无力。
五月七号中午,一切都结束了。
赵启平一脸默然的看着终于有了些热度的新闻,“广东省口腔颌面外科陈仲伟主任抢救无效。”
五月七号晚上六点,赵启平和杨子宁坐在包间里,大桌子周围是坐的满满当当的同学,辅导员举着酒杯站起来,“也没什么好说的,希望十年……不,二十年后大家都还在……”
杨子宁端着酒杯象征性的抬了下,低声开口“这话我一点都笑不出来……”随后有些不忿,“你说这些人怎么这么高兴……”
赵启平顺着他的目光,打量了周围一圈聊天的、谈笑的、因为刚才辅导员的话笑的前仰后合的……看了一会,收回视线给自己夹了一筷子秋葵,“为什么不高兴,毕业嘛……”
“你知道我不是说这个……”杨子宁夹了两块排骨,一块给自己,一块放到赵启平碗里,后者毫不客气的就吃掉了,“你不也没有悲伤的吃不下去饭么,这种事,不是发生在自己亲近的人或者自己身上,很难有太大的波动。”赵启平眼皮都不抬,“这排骨不错。”说着又弄了好几块在两人的碟子里。
“你信不信就算是陈仲伟的学生,上台抢救的医生护士,过了半个月,也只是剩下长吁短叹。就像是你把一块石头扔进水塘,激起的水花再大,也是会平息的。”
杨子宁被噎住了,盯着碗里的排骨看了好一会也没想出反驳他的话。闷闷的用筷子戳了戳排骨,“平平……你平时不是这么的……”
赵启平吐出来一块骨头,“我本来就是这样,只是平时不说而已。”
“……所以你在凌远面前这么乖……都是……”
赵启平想了想“其实也不是,我……我又不是没脑子,一件事,一个人怎么样都是知道的,我就是懒得说……”
“比如说吧……”把嘴里的鸡腿肉咽下去,赵启平喝了一大口橙汁,“这次陈主任的事,那些人除了叹息,谩骂,伤心,还有什么么?有人会想弊端在哪,问题在哪,下次应该怎么避免?或者能不能从源头解决这件事?没有。大部分人,包括我,都无能为力的,除了心中那点悲愤,什么都没有。”
“百无一用是书生,就是如此。抗战时候那么多知识分子,唱高调谁不会,但是只有战士才是决定性力量。”
杨子宁沉默了一会,“医改是迫在眉睫的。”
“怎么改?从哪改?”赵启平拿筷子点了点桌子周围,“你看这些人,不说十年后,就说五年后吧,还会有多少人还在一线临床?那些实习时叫嚣的最厉害的,一毕业不就去当了药品代理。能在临床坚持下来,累计经验,再费劲一步步爬到可以实行改革的位置,再顶着压力推行……说真的,太难了。因为你就算有决心,你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么?你知道以后你的那些方案实现下去,收获的是鲜花还是狗屎?不知道。”
“百炼才能成钢。”赵启平伸手给自己盛了一碗甜汤。
“平平……”杨子宁被他说的都绝望了。然而还没开口就被赵启平打断,“反正我不是这种人,我的目标就是当一个好医生。”
“会有这种人么……”
赵启平喝了大半碗,轻轻放下,“其实……”
“嗯?”杨子宁实意他继续。
“我觉得凌远是……你别这个表情!我不是因为情人眼里出西施!”赵启平看到杨子宁作势翻白眼赶忙解释。
“我觉得自己看人还是很准的!”杨子宁一脸好好好我懂我懂,气的赵启平一拍桌子,“闭嘴!听我说!”
“你说你说你说!”
他脸色缓和下来“我实习跟他在一个医院,很多事……对我大概就是一个触动,有时候是坚定当一个好医生的决心,有时候是障碍,但大多时候,都不会让我想要去改变这个世界,一来我不是这种人,二来这太累了。我只想身边的人还有我可以过得舒心。”
“但是凌远不是,那些事如果说对我只是震惊和伤心,对他就是痛苦。”
赵启平的手无意识地磨挲着酒杯,“虽然他说的不多,但我就是那样觉得……我有时候觉得他特别像黑暗时期的布尔什维克,渴望站在一列雄壮的队伍,充满希望,看过痛苦,去改变一切……而我,就是路边一个送行者。”
“他……的确有点像。”杨子宁不予置否,“原来大家就评价他太犀利了……”
赵启平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意思,他心里有一个旁观的清醒的人格,所有的事,很多状况,不是不明白,不是没触动。只是清楚其中的关卡,也因为性格使然,索性过得洒脱一点。然而,他更清楚的是,凌远不是这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