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与灯塔 【凌赵】
第九十章
但凡是青年，总是带着不知何处来的自信。而年龄似乎也总是成为一种骄傲的资本。如果是年轻的聪明人就更是格外被厚爱，小年轻们总是幻想着自己有一天大杀四方或者应对自如，谈笑间气场全开。所以影视里的少年天子一帆风顺，宦臣摄政王都是睁着眼的二傻子，民国间谍是要外貌有外貌，要艳遇有艳遇的年轻少爷，在各个帮派地头混的如鱼得水，最后还能名色双收。三十多岁的院长，三十多岁的主任，都是随便翻开一本书，点开一部剧都能轻易看到的主角。
年轻的编剧们把“世界是我们的，但终究还是你们的。”这句话剑走偏锋到极致，以至于总是被现实狠狠打脸。
现实就是，从天而降的聪明人都是少数，我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普通人。所以经验加成比任何事都重要。经验加成哪来的，时间。
所以我们总是看到，网上大放厥词，侃侃而谈，自认为观点新颖的人往往生活中大多都是怂包，他们的咒骂都留在触不到的网线，现实中却对同事，领导，心中的男神女神畏畏缩缩。看了一肚子权谋，宫斗，所谓撕逼能手的人，生活里顶多就是个和身边人互相怀疑从不付诸行动的大白话。进了学生会自以为游刃有余的人，也是对社会防不胜防。除了那些该长身高时全长了心眼的能人，和从小斗到成年不知道什么来路的奇人，几乎每个人，都会被上了一堂名为成年的课。
授课者也很统一，年龄经验双重加成的老油条。
凌远站在办公室里，看着许院长和王主任心照不宣的笑容和客套，内心除了巨大的挫败感和欺骗感，就是满满当当的愤怒。
愤怒自己的无知无觉，没有注意对方的眼神变化，也没有发现别人的强大野心。尤其是一直以来自以为老成的表现，在其他人眼里大概都是稚嫩的演技。
这一串心理活动的后果就是在一片欢乐中，凌远的沉默显得有些显眼，王主任还亲切地拍了拍他肩膀，“小凌啊，401病房就交给你管了。”
“谢谢主任。”凌远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要多勉强有多勉强，比丧着脸好不到哪去。
偏偏王主任熟视无睹，一副师徒情深的模样，“小凌可是我的得意门生啊……”
还是一个好骗的傻子……凌远心里麻木地想……
从办公室出来后，凌远站在更衣室握着刚给赵启平发过的短信的手机发呆，连李风照进来都没注意，“干嘛？”
李风照利落地解开领带，把它扔进衣柜然后开始一颗颗解开衣扣。一旁并排的凌远刚想顺口回答，突然被一个想法击中。
那天也是顺口回答。
怀疑像墨水一样蔓延，但很快凌远自己飞快地否认了这种阴谋论，因为李风照当时神情太随意，怎么想都是随口一说。
“没什么。”凌远小心地隐藏自己，“在想要不要买新出的运动鞋。”
“买！年轻人不要压抑自己！”李风照特别坦然。
凌远斟酌着跟他交谈，“你管几个病房？”
“一个，”李风照因为开始戴口罩声音有些闷，“有一间病房单独开出来留着安置癌症术后病人。”
凌远正在戴帽子的手一顿，犹豫地开口，“这不叶主任的……”
“对，所以你还不明白么？”李风照转过身正对着凌远，因为帽子和口罩的遮掩更显得一双眼睛凉如薄冰，“开始变天了。”
“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李风照眼皮抬了抬，“怎么？难道我们不是跟王主任同一战线么？”
这话太理直气壮，让人瞬间满心相信无法反驳。
凌远的脑海里徘徊着一大堆想问的问题，但最后都被沉默并且强硬地咽下去，烂在肚子里。
一直到在手术台站了一上午，连中午手术室套餐里烧糊的土豆块都被凌远面无表情地咽了下去，胃里心里都被腻腻歪歪的糊味充满，膈应又顶得慌。可是眼见着下午王主任冲着连轴干奔过去，凌远再无法面对他那张脸也只有忍耐。
就这样一路忍到手术结束，时钟的指针已经超过八点的刻度一半，从血站拿来的红细胞已经输了两袋，让人心惊胆战的手术终于关创了，凌远的头发早就被汗湿，整个散发着凉意的吸收着身体热量。嘴唇干得有微小细纹，缺水到担心自己会不会得肾结石。
一路快步回到科室都没顾得上洗个澡，就下意识在办公室开始找人，空无一人。连个鬼都没有。
凌远把摇摇欲坠还有百分之十电量的手机插上充电，骤然亮起来的界面也是平静得不行。没有回复短信，也没有电话。他突然感到深深的疲惫，用手捂住脸低头好一会，直到被胃里的抽搐拉回心神。
一抬头，是半干着头发走进来的李风照，后者和他的疲态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周身肉眼可见环绕着亢奋。
“你怎么了？”李风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心里不爽？”
凌远没吱声。
“从例会结束你就丧着脸，这得亏是王主任，换了别的主任早就发火了。”
这句话顺顺利利地一刀扎到凌远的软肋，压抑的愤怒瞬间燎原，他怒急反笑，“得亏？要是别的主任，大概也不会坑我。”
“坑你你就受着，这至少说明你还有用。”李风照毫不客气。
“凌远我告诉你，你一没背景，二没资格，在派系斗争不站好队，那就只有一条滚蛋的命。你以为自己能保住谁，你以为自己是天才少年，能得院长青眼相加，破格提拔，整顿制度？我跟你说，少看点不入流的电视剧！老老实实干好自己的本分！开好刀，站好队。”
能压住怒火的除了冷水，就是气焰更加张牙舞爪的怒火。
“别说你是一普通人，就算你家有医药器械公司的总裁，到了院长面前顶天了也是一旗鼓相当。公立医院根本不愁药品掣肘的问题，我买西瓜你嫌我给的价钱便宜？好，多的是人愿意卖给我。你没看天天来的那日本鬼子，见到主任都点头哈腰立马白送一大堆试用么？公立医院背后是政府你懂么！院长想的只有怎么当院士，怎么培养接班人，怎么压制手底下的主任们，你以为他会为你一个小医生出头？从来都是他们获利！”
“你妄想跟他们讲道义。什么是道义？他们从手指缝里把你漏下来，让你跟着他们，就是道义。上下级权力的碾压，你只有受着。”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李风照胸口快速地上下起伏，眼神也是冷意十足，瞟过去都像刀子刮在皮肤上，“还有，把你那扑克脸收一收，没有领导喜欢看到人丧着脸。你就不能学学赵启平么，他天天笑眯眯的，看的人心情都好。”
“笑不出来。”凌远声音比他还冷淡。
“那就强迫自己笑。”话音刚落，李风照人就已经站起身开始解白大褂准备走了。
凌远破天荒地没有跟他说再见，不过两人明显都不在乎，一个是被人压着火训了一大通实在憋屈，一个是触及到不为人知的过去忙着自我恢复。一时间，反倒平静了下来。
李风照的话反复在凌远脑海里转悠，对于他这种捎带着一点理想主义者的人来说，差不多也就是锥心之痛了，与其是苦于现状，不愿改变，不如说是戳破泡沫以后的无力。
前路险恶，世道艰难，应该何去何从。
甚至一瞬间他心里浮现出很多悔意，为什么当初不让赵启平跟自己一个导师之类的，但更多的，是厌恶于派系斗争，权力互搏，人人都把自己当成一个筹码，当做一个棋子，而他是在棋盘开局以后，踏出不知道是第几步后，才意识到有手在操纵自己。
兜兜转转，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弱小。